望远镜中的隔海诗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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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诗观遥测
有一座美丽的宝岛,在海峡之东南,与大陆隔着东海的万顷波浪。三十多年前,一位五陵少年踏波东去,今天,已经成为著名的诗人、散文家和学者,蜚声海外的文坛。他,就是本文所论的余光中。
《诗经》有句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小雅·鹤鸣》)郑玄笺云:“他山喻异国。”台湾,不是异国,它是我们中华母亲不可分割的海上蓬莱;台湾当代文学,是中国当代文学的一个组成部分,因此,探讨余光中关于诗的艺术观点及其演变,对我们当今的诗歌创作和诗歌理论,或许是有借鉴意义的吧。
一、浪子的回归
余光中,祖籍福建永春,1928年生于南京。抗日战争时期,他随母亲流亡于苏皖一带沦陷区和大西南,就读于重庆江北悦来场的南京青年会中学。1947年,他同时考取北京大学及金陵大学,后入金陵大学外文系。1949年1月转入厦门大学外文系,开始在厦门的《星光》、《江声》二报发表新诗及评论,1949年7月随父母去香港,失学一年。1950年5月,他由香港去台湾,考入台湾大学外文系三年级,在报刊上发表新诗。1952年毕业后在大学任教,1959年留美获爱荷华大学艺术硕士学位,回台后,先后任大学的讲师和教授。1952年,余光中年方二十四岁,从该年他的处女诗集《舟子的悲歌》问世到现在,他总共出版了十三本诗集,以及包括二百篇以上文章的七本散文与文艺批评文集,九本翻译作品集;此外,还有数量颇为可观的以诗论与画论为主的英文论著,是三十年来台湾文坛最有影响的一位人物。“论作品之丰富、思想之深广、技巧之超卓、风格之多变、影响之深远,余光中无疑是成就最大者之一。要选举大诗人的话,他是一个呼声极高的候选人”,“学则博引中外古今,意则翻空出奇,擅于运用比喻,精于铸造警句,或则幽默机智,或则沉郁深远,有瑰丽之姿,具雄长之气,句式长短,变化多端,文言口语,欧化语法,参酌互用,令人叹为观止”——香港学者、评论家黄维樑曾编著《火浴的凤凰——余光中作品评论集》一书,从他的“导言”中对余光中的作品所作的上述品鉴,可见港台文坛对余光中评价之一斑。
然而,在诗的艺术观方面,余光中是一个回头的浪子,他在拨正他的艺术航道之后,才在诗的海洋里采撷到更多的珠贝。
由于政治的、文化的和地理的等等原因,加之大约是诗歌敏于感受而常常开风气之先吧,在50年代与60年代,台湾许多诗人在朝向西方的高速公路上争先恐后地赛跑,台湾诗坛浮沉于现代主义的狂涛巨浪之中。从50年代到60年代,台湾有三个主张虽有所不同但都是以现代派为旗帜的诗社:一是1953年初创而于1956年正式宣告成立的以纪弦为掌门人的“现代派诗社”。1953年,30年代曾以路易士为笔名在戴望舒主编的《现代》上发表诗作的纪弦,在台湾创办《现代诗季刊》,1956年宣告诗社成立之时,参加者为八十人,后达一百零二人,对台湾现代派诗歌运动影响至巨;一是1954年3月以覃子豪、钟鼎文、余光中、夏菁为主创立的“蓝星诗社”,该诗社于《公论报》创办《蓝星周刊》,并主编《蓝星诗选》;一是1954年3月由痖弦、洛夫、张默三人创办的“创世纪诗社”,这个诗社大力宣传西方现代主义诗作,为台湾现代派诗运推波助澜。余光中加盟并成为“蓝星诗社”的大将,正当二十六岁,自然也难免随其流而扬其波,结束了他传统的格律诗创作而转向现代派。从他的早期诗集《蓝色的羽毛》、《天国的夜市》、《钟乳石》、《万圣节》之中,我们就可以看到他当时的诗风的某些消息,正如他后来在诗集《白玉苦瓜》的自序中所说:“少年时代,笔尖所沾,不是希颇克灵的余波,便是泰晤士的河水,所酿也无非一八四二的葡萄酒。”1956年晚春之一夜,余光中偕友人夏菁拜访梁实秋,梁款以所藏1842年的葡萄酒,余光中当年曾写《饮一八四二年葡萄酒》一诗,开篇即说:“何等芳醇而鲜红的葡萄的血液!如此暖暖地、缓缓地注入了我的胸膛,使我欢愉的胸中孕满了南欧的夏夜,孕满了地中海边金色的阳光,和普罗汪斯夜莺的歌唱。”
在西方的血液“来染湿东方少年的嘴唇”之后,如果没有后来的转变,余光中也许真会成为一叶永远停泊在西方海岸的孤帆。但是,有极为强烈的民族感和传统感的余光中,他热爱祖国,怀恋故乡,对中华民族五千年来深厚的传统文化一往情深,同时,他数度讲学于欧美之后,对西方社会与文化的弊病,也有深切的体会与认识,于是,他在诗作者们一窝蜂而尘土飞扬的现代派的西行路上,前瞻而后顾,最后终于毅然作出了诗的反正。1959年以来,台湾诗坛掀起了几次关于诗的发展道路的激烈论争,余光中以现代主义的叛逆者的姿态参加了论战,分别出版于1964年的诗论集《掌上雨》与诗集《莲的联想》,就是浪子回头的理论和作品的证明。正因为如此,为一些现代派诗人尊为“盟主”的覃子豪,指责他“在向后转”,而现代派的另一重要诗人痖弦,当时则称他为“复辟派”。
在诗的论争中,余光中反戈一击,批评了现代派诗歌的三大弊病:内容上的虚无;表现上的晦涩;诗风上的“恶性西化”。
内容的虚无,是台湾现代派诗歌的一大痼疾。台湾许多现代派诗人反对理性,否定人生的价值,对生活感到空虚和怀疑,他们强调诗是一种无意识的活动或潜意识的表现。对于“现代主义的导师”法国诗人兰波,覃子豪在《法兰西诗选》的“绪言”中就说:“兰波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他给现代文学立了新的表现方法。”而所谓“新的表现方法”,就是“近代人神经过敏的一种病态的感觉”。而纪弦也说:“诗的本质是一个情绪,一个超音乐状态的、有想象的情绪,所谓‘诗的情绪’也。”例如他的名作《七与六》:“拿着手杖7/咬着烟斗6/数字7是具备了手杖的形态的/数字6是具备了烟斗的形态的/于是我来了/手杖7+烟斗6=13之我/一个诗人/一个天才/一个天才中的天才/一个最最不幸的数字/唔,一个悲剧/悲剧悲剧我来了/于是你们鼓掌/你们喝彩。”如此现代派代表人物的代表作,不纯粹是一种内容空虚的文字游戏吗?余光中在《再见吧,虚无》一文中批评洛夫否定一切人生价值的虚无主义思想,他在文章结尾强调:“如果说,必须承认人是空虚而无意义才能写现代诗,只有破碎的意象才是现代诗的意象,则我乐于向这种‘现代诗’说再见。”在《从古典诗到现代诗》一文里,余光中又说:“生完了现代诗的麻疹,总之我已经免疫了,我再也不怕达达和超现实的细菌了……我看透了以存在主义(他们所认识的存在主义)为其‘哲学基础’、以超现实主义为其表现手法的那种恶魔,那种面目模糊、语言含混、节奏破碎的‘自我虐待狂’,这种否定一切的虚无太可怕了,也太危险了,我终于向它说再见了。”
余光中透彻地指出这种虚无的人生观是一种“心理癌症”,他剖析说:“最戏剧化的一点便是,这种心理癌症的患者非但甘之若饴,乐之不疲,而且希望健康的人也与他们绝症共患,同病相怜,否则,别人就不够现代。”(《幼稚的“现代病”》)他的《莲的联想》一诗中的“莲”,是东方的,生命的象征,他歌唱“莲”:
虚无成为流行的癌症
当黄昏来临
许多灵魂便告别肉体
我的却拒绝远行,我愿在此
伴每一朵莲
守住小千世界,守住神秘
诗人赞美中国的有传统意义和美学价值的“莲”,对虚无这种流行于诗坛的癌症,作了诗的针砭。
表现上的晦涩,是台湾现代派诗歌的又一不治之症。黄维樑曾经尖锐地指出:“台湾60年代的新诗现代化运动,制造了大量艰深晦涩的文字,使读者对新诗失去信心。这个运动破坏多于建设,其实应正名为新诗的文化大革命。”(见《怎样读新诗》一书)当日台湾的诗坛,由于现代派诗人们热衷于对超现实主义作诗的祷告,否定诗歌也应该是思想感情的传达与分享,主张现代诗具有不可解释性,所以他们的许多诗作无异是谜语的代名词。洛夫的名作《石室之死亡》固然使人不知所云者为何,方思的《黑色》也无法使读者走出他的迷宫:“在黑色的荫影中看自己的影子/荫影轻摆于黑色的水中/这样看自己的影子是足够的清楚/这是好的:我是千年炽火凝成的一颗水晶。”对于晦涩这一诗的魔障,余光中没有吝惜他攻击的火力。他指出,内容的虚无与形式的晦涩是台湾现代诗的两大危机,而造成一首诗晦涩的原因约分为六类,第六类是一种有意的晦涩,为晦涩而晦涩,这一种晦涩最不可原谅。(见《论明朗》)当然,余光中所说的“明朗”,照他自己的解释,“应该是‘云破月来’,是‘柳暗花明’之境而不是内容单调的一目了然”。(《六千个日子》)同时,余光中还以他对西方文学的真正了解,说明从艾略特的晚年起,英美诗坛就掀起了反晦涩运动,当代英美诗人如金斯堡、魏尔伯等,其诗风就不是晦涩的。他在谈到与艾略特并世的美国诗人弗洛斯特的时候说:“弗洛斯特是极少数能够抵抗晦涩的浪潮的诗人之一。这一点,未来的文学史家当能追认。事实上,晦涩已经在当代英美诗坛退潮了。”(《谁是大诗人》)而台湾一些高呼“反传统”而盲目地追随西方过时的传统的诗人,“为服西方新上市的特效药”,他们“先学会了西方的流行性感冒”(《在中国的土地上》)。是的,当晦涩像十二级台风横扫台湾诗坛的时候,先前曾写过《天谴》、《史前鱼》这种旨趣难明的诗作的余光中,竟然写出上述这种针砭时弊的文章,无疑是擎起了一面逆风而行的旗帜。
1967年,余光中《在中国的土地上》的结束语说:“如果诗人也不追求价值,谁还去追求价值呢?如果诗人,语言的净化者,也不能把话说清楚,要等谁来把话说清楚呢?虚无,是一种罪恶,晦涩也是,在中国的土地上。”回归之后的余光中不但对虚无与晦涩痛加砭斥,而且对诗风上的“恶性西化”也深表不满,关于他这一方面的观点,我留在本文第三节中介绍,此处不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