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白玉苦瓜的中国性
《壮丽余光中》二、白玉苦瓜的中国性,页面无弹窗的全文阅读!
本诗首节描写白玉苦瓜的饱满圆浑,说它像吮吸了“古中国喂了又喂的乳浆”;次节回头补述生长过程,说它是大地之母(“后土”)的“恩液”哺育出来的。这大地之母,就是“茫茫九州”,就是“整个大陆”,就是中国。在成长的过程中,苦瓜被“皮靴踩过,马蹄踩过/重吨战车的履带踩过”,所受的重重苦难(一踩二踩以至三踩,可见其惨重),是几千年来中国人民所受的苦难。余光中作品中常写抗日战争给人民带来的苦难,所以,这两行也可说专指近代中国的战乱(自然以抗日为最),因为皮靴和马蹄,古今都用,而“重吨战车的履带”,则非近代的武器莫属。 这样看来,《白玉苦瓜》的母爱、受难和中国的意义,就彰彰明甚了。即使撇开诗的内容不说,单就诗题而言,也可发现地道的中国性。苦瓜是中国人才爱吃的,西方大概没有多少人会欣赏它那苦而后甘的味外之味。余光中像一般汉英字典的编者一样,把苦瓜翻成bitter gourd;此词普通的英文字典根本没有。苦瓜的学名是momordica charantia,一般的英文字典亦付阙如,可见外国人根本不知苦瓜为何物。 玉的中国性更具渊源。远古以来,玉一直被视为至宝,这种晶莹坚润的宝石,人见人爱。《诗经》和《楚辞》里,“佩玉将将”,“鸣玉鸾之啾啾”,声音早就清脆悦耳;进而“美如玉”、“有女如玉”、“温其如玉”,则已经是美是德的形容了。贵人君子,买得起琼琚为装饰,“佩玉将将”,走起路来,好不威风。清贫之士,对宝玉可望而不可即,退而求其次,只好于想象中得之:“望瑶台之偃蹇兮”——多么瑰丽的景象!《礼记·聘义》记子贡问玉于孔子,何以君子贵之,孔子一口气列举出玉的优点,凡十有一项,计为仁、知、义、礼、乐、忠、信、天、地、德、道,几乎包罗了儒家所有的伦理德目: 夫昔者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缜密以栗,知也;廉而不刿,义也;垂之如队,礼也;叩之其声清越以长,其终诎然,乐也;瑕不掩瑜,瑜不掩瑕,忠也;孚尹旁达,信也;气如白虹,天也;精神见于山川,地也;圭璋特达,德也;天下莫不贵者,道也。《诗》云:“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故君子贵之也。 既经圣人“鉴定”,宝玉的声价益高。完璧归赵,大概是第一个以玉为国宝的历史故事。秦始皇首先以玉为天子印,玉玺之名,于此开始。继《诗经》、《楚辞》之后,我国文学作品中真是宝玉纷陈,琳琅满目。据杜诗索引所示,玉字于杜诗中出现了近二百次;若把琼、瑕、璋等字也计算在内,更不止此数。杜甫诗中,天地山川、人物宫室、文采风流,莫不可以与玉联缀而成。李贺一句“昆山玉碎凤凰叫”,闻者凄厉欲绝;义山那行“蓝田日暖玉生烟”,观者凝睇茫然。金是西方最贵重的珍宝。中国非不重金,可是相比之下,玉无疑高占上品而为最珍贵的宝物。《红楼梦》最重要的角色宝玉和黛玉,名中有玉;前者出生时,口中衔玉,更是玉名玉质。可见玉之受国人珍惜,几千年来如一。文中有玉,文之美者也是玉。“字字珠玑飞玉屑”。然则,句句珠玑,篇篇珠玑,便该是“连城璧”了;元好问《论诗绝句》即以此称少陵诗。李商隐写的《李长吉小传》,说李贺死时,有使者引他升天,因为“帝成白玉楼,立召君为记”。白玉楼乃艺术之宫,应是李贺意中乐土。 上面提到诗人论诗,以为诗可不朽的,古今中外都有。李白以为“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和莎士比亚第五十五首《商籁》的 Not marble,nor the gilded monuments Of princes,shall outlive this powerful rhyme; (王侯公子的大理石和镶金碑座 都比不上这有力的诗篇长寿) 旨意极近。不过,李白用日月长明不灭写永恒之意,以与台榭之颓朽对比,意象鲜明;比莎翁只用抽象的“有力”二字为况,实在有力得多。英国有很多诗人都以碑座来形容诗文的不朽,莎翁之后,罗塞蒂(D.G.Rossetti)在《生命殿堂》(House of Life)中写道:“一阕商籁乃瞬间的碑座”(A sonnet is a moment's monument);行末二字,形音都似,堪称妙绝。叶芝(W.B.Yeats)在《航向拜占庭》(Sailing to Byzantium)中,非常向往古时拜占庭的文采风流,以为在“长生不老的才智碑座”(monuments of unaging intellect)里,可找到永恒。 碑座之为物,用以纪念伟功盛业,以垂不朽。把碑座用来形容诗之不朽,自然可以。不过,碑座只是一种代表,本身并无伟功盛业可言。所以,以喻诗艺之不朽,当然比不上用古瓶或白玉苦瓜精当,因为二者本身都是艺术品,本身即是价值的所在。以日月为喻,其弊相似。(上引李白诗,日月乃用以对比台榭,故不能只就这比喻的精当与否而论断李白诗之优劣。)古瓶上生动的浮绘,白玉苦瓜传神的雕琢,都非艺不办。诗为艺术之一,无才无艺的人写诗,休想传世。英美现代诗的大宗师艾略特,标举“意之象”(objective correlative)之说,认为艺术上表情达意的方法,端在寻出与此情意相关的事象,然后将之表现出来。世人对此说景从附和,奉为写诗和评诗的圭臬。以喻诗艺之不朽,古瓶和白玉苦瓜之所以优于碑座和日月,关键即在“相关”(correlative)二字。 就其同者而观之,《希腊古瓶歌》和《白玉苦瓜》都象征了诗艺的不朽;此主题可无分中外,不论古今。就其异者而观之,则前者的西方性见于瓶上的爱情和宗教及其浓厚的希腊色彩,而希腊文化正是西方文化的一大支柱。后者的中国性,则完全由玉和苦瓜二者显彰出来。除了上面论之颇详的这第二层象征意义外,二者还有第三层的意义:《希腊古瓶歌》透露了济慈的诗观和诗艺,《白玉苦瓜》则成为余光中自己的象征。 在济慈眼中,美与真是和谐如一的。他的一封书牍有云:“紧凝(intensity)是每种艺术的极致;能紧凝,则一切杂沓可厌之物,皆烟消云散,而与美和真接壤。”另一封则谓:“我必须清清楚楚见到美后,才能确切感到它的真。”所以,诗中的“美即真,真即美”,乃济慈的诗观和哲学观,也是他诗艺所致力的目标。白玉苦瓜则是余光中,或者说,余光中的诗;而此诗表现这一题旨的手法,却一点不落言筌。
由网友李元洛创作,是一本优秀的诗歌戏曲书籍,独家提供小说最新章节全文阅读,txt下载,保证无弹窗.
最新章节,sodu, 笔趣阁,全文阅读,免费阅读,整理全集无弹窗广告
下书网所有小说由网友上传,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Copyright © 下书网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