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篇
《壮丽余光中》诗歌篇,页面无弹窗的全文阅读!
1993年夏,余光中与李元洛摄于台湾海峡
海外游子的恋歌
——读《乡愁》与《乡愁四韵》
一湾天然的海峡,一道人造的鸿沟,三十多年来锁住了台湾海峡的惊涛骇浪,却锁不住海外游子们怀恋母亲的心,和他们驾着云彩飞来的望乡的歌声。在那众多的思乡之歌里,诗人余光中的《乡愁》与《乡愁四韵》,是情深意长、音调动人的两曲。
余光中,台湾省杰出当代诗人。他祖籍福建永春,1928年生。抗日战争时期他随母亲流亡于华东和西南一带,1949年5月去香港,次年5月迁居台湾,1952年在台湾大学外文系毕业,1958年赴美国爱荷华大学攻读,翌年获该大学的艺术硕士学位,以后,在台湾省的几所大学任教。1974年,他离台赴港,任香港中文大学联合书院中文系主任。余光中的文学生涯,可以追溯到1948年和1949年之交,当时他是厦门大学外文系学生,在厦门的报刊上开始发表诗作和评论。1954年,他和从大陆去台湾的诗人覃子豪一起创办“蓝星诗社”,主编“蓝星诗页”,成为台湾现代派诗歌运动的中坚人物。三十多年来,除散文集《左手的缪斯》、评论集《掌上雨》等七种,译作《满田的铁丝网》等八种,以及十余种英文论著之外,他还出版了十二本诗集,在诗歌创作上取得了颇为可观的成就,在港、台诗坛有相当大的影响。我以为,在余光中的诗作之中,无论从思想内容或从艺术成就来看,《乡愁》与《乡愁四韵》都是他的重要作品,前者在国内的一些文艺集会上朗诵过,而后者则被收入时事出版社1981年出版的《台湾爱国怀乡诗词选》。
乡愁,是我国传统诗歌的一个历久常新的普遍的主题。在西方音乐中,有不少题为《归乡》或《乡愁》的乐曲,在外国诗歌里,莱蒙托夫的《祖国》和海涅的《在可爱的德国故乡》等,都是为人传诵的名篇,而在我国古典诗歌的长河中,乡愁诗可以演奏一阕至今仍然令人动情的交响曲。在这一阕交响曲之中,“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诗经·豳风·东山》篇应该是最初的乐句。“陟陞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屈原在《离骚》中倾吐了他眷恋故国的拳拳之心;“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贺知章的《回乡偶书》概括了不同时代的人都可以普遍体验到的情感;“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静夜思》),李白的诗篇又是怎样挑动了历代作客他乡的游子的心弦呵!
余光中多年来写了许多以乡愁为主题的诗篇,从《乡愁》和《乡愁四韵》可以看到,正像中国大地上许多江河都是黄河与长江的支流一样,余光中虽然身居海外,但是,作为一个龙的传人,作为一个挚爱祖国及其文化传统的中国诗人,他的乡愁诗从内在的感情上继承了我国古典诗歌中的民族感情的传统,具有深厚的历史感和传统感,同时,台湾和大陆人为的长期隔绝,飘流到孤岛上去的千千万万人的思乡情怀,客观上具有以往任何时代的乡愁所不可比拟的特定的广阔内容,余光中作为一个离开大陆三十多年的当代诗人,他的作品也必然会烙上深刻的时代印记。《乡愁》一诗,侧重写个人在大陆时的经历,那年少时的一枚邮票,那青年时的一张船票,甚至那后来的一方坟墓,都寄寓了诗人的也是万千海外游子的绵长的乡关之思,而这一切都在诗的结尾升华到一个新的高度:“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有如百川奔向东海,有如千峰朝向泰山,诗人个人的悲欢和巨大的祖国之爱、民族之恋交融在一起,而诗人个人经历的倾诉,也因为结尾的感情的燃烧而更为撩人愁思了。在《乡愁四韵》中,诗人没有去撷取自己人生历程中的往事,虽然往事的回顾常常是富于诗情的,一如怀旧式的《乡愁》所表现的那样,而是通过具体而又概括的象征性的意象,“长江水”与“红海棠”,“白雪花”与“香腊梅”,倾注自己对祖国的河山与民族的历史的思恋,正如诗人自己所说的:“纵的历史感,横的地域感,纵横相交而成十字路口的现实感。”(《白玉苦瓜》序)这样,他的乡愁诗就有别于过去任何时代的乡愁诗,具有鲜明的地域感、现实感和时代感,有以往的乡愁诗所不可比拟的广度和深度。是的,余光中的乡愁诗是我国民族传统的乡愁诗在新的时代和特殊地理条件下的变奏,他的乡愁诗概括了相当长的一个历史时期内具有普遍意义的民族感情,而艺术地表观了他个人的也是为许多人所共有的具有强烈时代感的民族感情,正是《乡愁》和《乡愁四韵》的主旋律,也是这两首诗能激起人们心海的波涛的原因。
余光中曾经是台湾现代派诗歌的旗手之一,但是,随着诗人民族意识的苏醒,和对西方现实生活与现代艺术阅历的加深,他终于逐步克服了原来的片面性,否定了“横的移植”,以1964年出版的诗集《莲的联想》为起点,回到民族的传统的道路上来。他说:“我们也许在巴黎学习冶金术,但真正的纯金是埋在中国的矿中,等我们回来再采炼。”“唯有真正属于民族的,才能真正成为国际的。”(《冷战的年代》后记)《乡愁》和《乡愁四韵》这两首诗,当然吸收了西方现代诗歌的一些表现技巧,但它们仍然是中国的。对此,我们不妨从意象美和形式美这两方面来领略一番。
《乡愁》和《乡愁四韵》有单纯而丰富的美的意象,同时又具有高明的意象组合的艺术。应该承认,20世纪初期活跃在英美诗坛的意象派诗人如庞德等人,在诗歌的意象艺术上确实有他们的贡献,学贯中西的余光中当然也受过他们的深刻影响。但是,意象艺术并不等于就是舶来品,我国古典诗歌从来就讲究意象,我国古代诗论家也对意象艺术作过多方面的探讨,王昌龄《诗格》就提出过“搜求于象,心入于境”的主张,胡应麟《诗薮》也提出过“古诗之妙,专求意象”的看法,而西方意象派的主将庞德,也毫不讳言他所理解的意象艺术是从中国古典诗歌中学习而来的。什么是意象?简洁地说,意象是诗歌形象的最基本的元素,是作者的情意和客观的物象相感应而以文字描绘出来的图景。
在意象的撷取和提炼上,《乡愁》和《乡愁四韵》具有单纯而丰富之美。乡愁,本来是人们所普遍体验却难以捕捉的情绪,如果找不到与之对应的独特的美的意象来表现,那将不是流于一般化的平庸,就是堕入抽象化的空泛。《乡愁》从广远的时空中提炼了四个意象:邮票、船票、坟墓、海峡;《乡愁四韵》从大千世界里提炼了四个意象:长江水、红海棠、白雪花、香腊梅。它们是单纯的,所谓单纯,绝不是简单,而是明朗、集中、强烈,没有旁逸斜出意多乱文的芜蔓之感;它们又是丰富的,所谓丰富,也绝不是堆砌,而是含蓄、有张力,能诱发人们多面的联想。《乡愁》和《乡愁四韵》同具单纯而丰富的美质,但它们又还各具特色,这就是:《乡愁》的意象偏于写实,《乡愁四韵》的意象偏于象征。然而,写实而不陷于死板呆滞,有空灵之趣,象征而不流于玄虚晦涩,含义于言外可想——这正是它们的长处。在意象组合上,这两首诗也是各尽其妙的,《乡愁》以时间的发展为线索来绾合意象,可称为意象递进。“小时候”、“长大后”、“后来啊”、“而现在”,这种表时间的时序语像一条红线贯串全诗,概括了诗人漫长的生活历程和对祖国的绵绵怀念,前面三节诗如同汹涌而进的波涛,到最后轰然而汇成了全诗的九级浪。“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余光中诗的技巧,和宋代蒋捷《虞美人》词的意象结构有异曲同工之妙。《乡愁四韵》的意象经营采取的是意象并列的方式,有如电影中的并列式蒙太奇。诗人虽然情思深婉而又激荡,但诗中四个意象却是平行并列的,虽然有其内在联系却不存在前后递进的关系,好像四个平行的乐段,围绕主题交汇成一阕思乡奏鸣曲。这种描绘性的意象并列的写法,我们固然可以从西方现代派诗歌追踪到它的轨迹,但是,从柳宗元的《江雪》等诗篇中,我们不是更可以看到它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吗?
在诗艺上,《乡愁》和《乡愁四韵》还有一个突出的方面就是形式美。所有的文学创作都要讲究形式美,诗歌尤其如此。余光中这两首诗的内涵是美的,但如果他对形式美没有敏锐的感觉,没有捕捉形式美的本领,那他的作品也就不会具有现在这种美学效果了。试看:
结构美。结构之美,是形式美的一个主要方面,任何艺术,从来没有结构缺乏美感而能给人以美的享受的。当然,结构的美的形态多种多样,不可能规定一个固定的僵死的程式。余光中这两首诗,在结构上呈现出寓变化于统一的美。统一,就是相对地均衡、匀称,段式、句式比较整齐,段与段、句与句之间又比较和谐对称;变化,就是避免统一走向极端,而追逐那种活泼、流动,生机蓬勃之美。有统一而无变化则平板,有变化而无统一则杂乱。《乡愁》共四节,每节四行,节与节之间相当均衡对称,但是,诗人注意了长句与短句的变化调节,从而使诗的外形整齐中有参差之美。《乡愁四韵》句段结构更为严谨,但每段中间三行的短句和首尾两行长句比较,便是一种变化,而且这三行都是低一格排列,除了表达情绪的律动而外,也是为了整中求变。总之,余光中的诗表现了在统一中求变化、在变化中求统一的美的法则,在结构上使人获得一种既大致匀齐神清目爽而又参差错落气韵流走的美感。
音乐美。我国古典诗歌历来讲究音乐美,这一民族诗艺的优良传统,可惜却为一些新诗作者所忽视。有些论者强调学习西方现代派诗歌,其实,如法国象征派诗人保罗·魏尔伦就主张“音乐在一切事物之先”、“诗不过是音乐罢了”,持论虽不免过偏,却也不无道理。余光中这两首诗的音乐之美,不完全在于押韵,如《乡愁四韵》一段一韵,尾韵押得很精美,确实有助于加强珠转泉回的听觉美感,但《乡愁》却除了“头”字的有规律地重复外,尾韵并不严格。这两首诗的音乐美,除了押韵和节奏之外,主要表现在回旋往复、一唱三叹的美的旋律。《乡愁》中的“乡愁是——”与“在这头……在那(里)头”的四次重复,加之四段中“小小的”、“窄窄的”、“矮矮的”、“浅浅的”在同一位置上的叠词运用,更显得全诗低回掩抑,如怨如诉。《乡愁四韵》的反复更为繁富,以第一段为例,首尾两句完全相同,加上第二句中的“长江水”,“长江水”在一段中连续地或间隔地复唱了五次,在中间三行中,“酒”和“滋味”两词也分别在相同与不同的位置上重复了两次。以下三段的回环复沓,除最后一段又有所变化外,均和第一段格式相同。这样,如果说《乡愁》有如音乐中柔美而略带哀伤的“回忆曲”,那么,《乡愁四韵》就好似情深一往、反复回旋的“咏叹调”了。
语言美。余光中这两首诗,语言质朴而典雅。质朴如同口语,富于生活气息,典雅则又经过锤炼加工,精丽而颇含逸韵。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数量词、形容词和名词的巧妙运用。在《乡愁》里,邮票是“一枚”,船票是“一张”,坟墓是“一方”,海峡是“一湾”;在《乡愁四韵》中,长江水是“一瓢”,红海棠是“一张”,白雪花是“一片”,香腊梅是“一朵”,又分别以名词“酒”、“血”、“信”、“母亲”来比况,可谓妙喻如珠。此外,《乡愁四韵》中形容词的倒装用法,也很具匠心。“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放船》),“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月夜忆舍弟》),杜甫分别把表颜色的形容词倒置在句首或句末,十分醒目而语势峭劲,而余光中则把红海棠倒装为“海棠红”,把白雪花倒装为“雪花白”,把香腊梅倒装为“腊梅香”,也觉变常态为奇峭,化平顺为新警,正如明代李东阳在《怀麓堂诗话》中所说:“诗用倒字倒句法,乃觉劲健。”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余光中的《乡愁》与《乡愁四韵》,是海外游子深情而美的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