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程“伴奏”
《壮丽余光中》全程“伴奏”,页面无弹窗的全文阅读!
前面已经说过,余光中游于三湘的文化之旅,无论是出于公务或是私谊,我都必须全程陪同,不过,与其说全程“陪同”,还不如说是全程“伴奏”。
余光中当然是十分难得而光彩四射的主奏。他是蜚声海内外的作家,驰骋文坛已逾半个世纪,为当代诗坛大家,散文重镇,著名批评家,优秀翻译家,同时也是出色的编辑家。黄维樑教授称他手握五支彩笔,以紫色笔写诗,以金色笔写散文,以黑色笔写评论,以蓝色笔从事翻译,以红色笔编辑文学杂志和各种作品选集。至今为止,他已出版四十余种著作,大陆数十家出版社曾印行他的作品,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曾演唱他的《乡愁》,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也曾多次播出对他的专题采访。除此之外,余光中也是资深的桃李满天下的教授,不仅扬名于文坛,而且扬名于杏坛。此次秋日湘行,于岳麓书院现场直播的演讲,在湖南师大的说法,以及沿途去岳阳师院、常德师院、武陵大学布诗文之道,都是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咳唾成珠,珠圆玉润。一直坐于其侧近水楼台的我,当然将月光也将珠玉尽量收藏心中,而远在香港沙田的维樑,就只能凭空想象,如白居易的诗句所说“遥想吾师行道处,满天花雨落纷纷”。不过,有主奏就有伴奏,维樑没有同来,这伴奏自然就“舍我其谁”了。
1992年10月,香港中文大学“抒情诗之夜”朗诵会,黄维樑(左一)、李元洛(左二)、痖弦(中)、余光中(右一)同台。
我对中国古典诗歌与现代新诗中的优秀之作,情有独钟,故而许多篇章能朗朗成诵,不,成“背”。1987年忝列于新加坡召开的第二届大同世界华文文学国际研讨会,在晚会上我曾背诵台湾另一位名诗人洛夫的《湖南大雪——赠长沙李元洛》,此诗长达一百三十行,面对电视台摄像机眈眈的目光和台下许多双炯炯的眼光,我心跳而色不改,一气“背”成。1992年高秋九月,余光中、台湾名诗人痖弦和我,应邀去香港中文大学新亚书院,节目之一就是联袂参加“抒情诗之夜”诗歌朗诵晚会,我背诵多首古今名作,包括余光中共四十八行的《寻李白》。犹记余光中投桃报李:“李元洛先生的大脑就像电脑,但电脑没有这样丰富的感情,生动的表情。”有哪一位优秀作家,不希望他人欣赏自己的作品?何况是善赏善诵的欣赏者。余光中新地初游,他每次演讲甫毕,主奏暂停,我这个“旧雨”的伴奏即随之而起,我即席背诵他的一些诗作和某些散文片段,并手挥五弦,目送飞鸿,穿插以背景的介绍、作品的阐释以及兴到意随的诙谐。永远气定神闲的余光中大约有如伯牙之遇钟子期,他接着朗诵的中英文诗更加有声有色,常常指挥全场听众与他一起合诵《民歌》,在会场上掀起的是海洋上的九级浪。
余光中在湖南师大以“诗与音乐”为题演讲,我就曾背诵他的《碧潭》、《咦呵西部》、《从母亲到外遇》等诗文。后者的片段我前文已经引述,不知余光中执笔为文时是否子规啼血?我背诵时只觉豪情陡生胸臆,热血顿时沸腾,而一诵既罢,台下掌声的潮水即汹涌而来,差一点要淹没其上的讲台。不过,背诵之前我曾“解题”,说“外遇”这个词很危险,有不安全感,但余先生生活极为严肃,其夫人是青梅竹马而今偕老白头的表妹,何况她今天因故没有亲临会场,余先生就更可以放心了——如此先谐后庄,先是因我的解题而笑声似浪,后复因余文的精彩而掌声如潮。
在我曾经任教的岳阳师院,大礼堂中一千五百位听众济济一堂,未开始演讲即已掌声雷动。我问余光中“合奏”如何进行,他笑说:“重施故伎。”我在背诵两首诗后,即坐下打火抽烟,余光中当即神情严肃地当众揭发,说是他经常看见我抽烟,我之所以还要陪他去张家界而不返回长沙,就是为了在外面多抽几天烟云云。台下一时为之愕然,不知台上为何风云突变,余光中随即自诵他的诗作《请莫在上风的地方吸烟》,其中有一段是“请莫在上风的地方吸烟/因为有人在你的下面/一连举了三次手/呃喝呃喝呃喝/你却假装不发现/就算你要吸烟/也要让别人呼吸/呼吸新鲜的空气/呵嚏呵嚏呵嚏/有人在下风嘘你”,其诗本来就庄谐并作,加之诵者边诵边对我侧目而视,台下听众恍然大悟,于是“群情鼎沸”。余光中朗诵既罢,我随即背诵他表现环保主题的诗作《控诉一支烟囱》,如此一唱一和,是唯一的一次“预谋”,其他的伴奏就均是即兴发挥,即所谓重施故伎了。
余光中在常德师院演讲,大礼堂内也是座无虚席,签名的队伍如同春节时摆动的蜿蜒长龙。最后一站是张家界,其地的武陵大学闻风而动,连夜在操场赶搭讲台,请余光中次日光临。第二天晴阳高照,阳光炙人,余光中就景取材,继《艺术经验的转化》、《诗与音乐》、《中英文之比较——兼析中文之西化》等讲题之后,以《旅游与文化》为题演讲,全场气氛之热烈亦如热烈之气候。余光中在演讲中说,到了张家界,此行“渐入佳境”,并说在美国驾车旅行时,坐于其侧的夫人是他的“读地图员”。“伴奏”伊始,我指着高空的秋阳说:“现在正是九月,余光中写九月的阳光,有诗曰:‘鹰隼眼明霜露警醒的九月/一出炉就从不生锈的阳光’,阳光从不生锈,是余先生的首创。他今日在武陵大学的演讲,也是一场永不生锈的演讲。”台下全校师生闻之掌声浩荡,然后我话锋一转:“不过,余先生演讲中也有两个错误,一是‘渐入佳境’,他到长沙后就即入佳境了,怎么到张家界才渐入佳境呢?另一个错误我必须严正指出,没有范存我这位贤内助,就没有余光中这位大丈夫,怎么可以将她降格为‘读地图员’呢?”于是,我便面对群山背诵余光中散文《山盟》的开篇,并再一次将他纪念结婚三十周年所写的《珍珠项链》一诗,背诵并背送给台下对之比较陌生的听众。正话反说,余光中也不禁为之莞尔,他说:“李元洛先生是我多年的朋友,也是我作品的批评者,同时又是我最好的伴奏,相得益彰。谢谢他的演出。”然而,私下他却“不无埋怨”地对我说:“我此行说了那么多好话,你怎么就单单抓住了那个‘渐入佳境’呢?”彼此心照,我就笑而不答心自闲了。
高秋九月,湖南以它的嘉山胜水、传统文化和血浓于水的亲情友情,热情款待了来自彼岸的余光中,余光中也以他的讲演作为精神的盛宴,回报了他的听众。但是,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全程陪同的水运宪和我在张家界机场为余光中送行。余光中引唐代诗人郑谷的诗对我依依惜别:“再见了,元洛兄。‘君向潇湘我向秦’,我这次的湖南之行,不是什么‘文化苦旅’,而是‘文化甘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