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惟凭明月吊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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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元洛
流年似水,逝水留年。
丁酉岁高秋之日,由湖南省文联主办、《中华诗词》杂志社、人民文学出版社协办之拙著《诗美学》(修订本)研讨会在京举行。时维九月,序属三秋,胜友如云,高朋满座。在满座的高朋之中,有我缔交三十余年的良友、原香港中文大学教授黄维樑博士,也有我二十多年来彼此都未相忘于江湖的小友、任职于九州出版社的李黎明君。黎明热衷出版有价值的好书,十分认真敬业,乐于为人作嫁,他熟知维樑与我和台湾名诗人、散文家余光中多年亦师亦友,写过不少有关文章,尤其是近水楼台与余光中在香港中文大学同事多年的维樑,于是他提议由维樑和我合编一本有关之书,既可供学府文林的阅读者研究者参考,也可供众多的“余迷”“余粉”悦读与快读。此议一出,当事人的我们即欣然认同,于散会后便分头准备。余光中的生日正好是九月九日重阳节,维樑十月间飞去台湾高雄市中山大学贺寿。寿星虽因不久前不幸摔伤而身体大不如前,亦不能再登高作赋,但听维樑告知此一书讯,也表示乐观其成。我因此书戊戌年有望作为他庆寿之礼,在祈祷他南山之寿的同时,私心也不免其喜洋洋者矣!
然而,12月14日中午维樑忽传噩耗,余光中因病重竟于当日凌晨不辞而别,驾鹤仙游!我如蒙电击,呆坐书房,忆及三十多年来的前尘旧梦,不禁悲从中来不可断绝而泪下沾襟!对纷至沓来的媒体电约采访,我无心应答,而一一以“我心伤痛”婉辞。伤逝之中,我拟了一副挽联,发给维樑请他带去台湾转交余光中夫人范我存女士。我在给有关朋友的微信中,也只发了略表哀思的如下数语:“人生无常,光中不再;诗文永远,光焰长存!”而现在的这篇序言,倒像是痛定之后写的纪念文章了。
此情可待成追忆,往事历历,有如昨日而并不惘然。犹记我于1980年10月参加福建的一个诗歌研讨会,会后去鼓浪屿而路经泉州,同行者有当时的报告文学名家罗达成君。在泉州的总工会招待所下榻,发现总工会所属小报的副刊《百花园》上,印有余光中的《乡愁》与《乡愁四韵》。这是我与余光中的不期而遇,也是首次纸上相识,因为此前从未听说过他的名字。在多年的封闭与隔绝之后,这两首诗给我极大的刺激与震撼:世间竟还有如此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好诗!回到长沙不久,我即草成《海外游子的恋歌——读台湾诗人余光中〈乡愁〉与〈乡愁四韵〉》,发表在国内颇有影响的名刊《名作欣赏》(1982年第6期)。此文随即为香港的《当代文艺》杂志所转载,编者按语说它是“大陆介绍评论余光中诗作的第一篇文章”。拙文虽是大陆推介余光中这两首诗的第一篇,但最早倾心推许余光中诗的,还有四川诗人流沙河先生。此后,我和余光中就有了频繁的书信往来,并陆续撰文评价他的作品和诗观。与此同时,在香港中文大学执教的他,也介绍他的同事黄维樑君与我通信。由维樑策划邀请,1985年夏日,在余光中回台湾执教位于高雄的中山大学前夕,我终于到港与他第一次握手,说不尽的行路难,说不尽的相见欢。初见匆匆,我请他在临行前的百忙中拨冗接受采访,题为《海阔天空夜论诗——台湾诗人余光中访问记》,分别发表于大型文学刊物《芙蓉》与香港的《星岛晚报》,这大约是祖国大陆发表的采访余光中的首篇文章。其后的三十余年中,我们常有书信往还,间常有文学活动之聚会,我仍继续或撰文评介他的诗作,或就散文创作问题采访他,或抒写他在大陆与台湾的游踪。我的上述种种文章,大致都选录在与维樑兄合编的这本书里。为保持历史原貌,除了个别字句的修饰增删,文字一仍其旧。苏州大学曹惠民教授是台湾文学研究专家,他在与司方维合著的《台湾文学研究35年(1979—2013)》一书(江苏大学出版社),曾提到我在《文学评论》(1987年第6期)刊出的《隔海的缪斯——论台湾诗人余光中的诗艺》一文,“是国家权威文学刊物最早发表的台湾文学研究论文之一”,并且客观公正地指出我“是祖国大陆最早发表评论研究余光中、洛夫等台湾诗人的广有影响的诗评家,与流沙河一起带动了祖国大陆研究台湾新诗的第一波浪潮”。
早在1972年,余光中就曾撰《朋友四型》一文,收录在他后来赠我的《青青边愁》(纯文学出版社,1974年版)一书之中。他以幽默机智之笔,论说朋友大略可分为如下四型:高级而有趣、高级而无趣、低级而有趣、低级而无趣。他说:“世界上高级的人很多,有趣的人也很多,又高级又有趣的人却少之又少。高级的人使人尊敬,有趣的人使人欢喜。又高级又有趣的人,使人敬而不畏,亲而不狎,交接愈久,芬芳愈淳。”余光中长我九岁,亦师亦友,亦友亦师,他当然属于“高级而有趣”一型。在我的心目中,他的多方面的文学成就与为人之风趣睿智,大抵与宋代之苏轼相当。这种朋友当然可遇而不可求,幸亏我和他生在同时而非异代,而且我不求而遇并遇而成友,应该说是人生幸事,不亦快哉。我不仅多次听他谈笑风生,咳唾珠玉,短则如文化珍品,长则似精神盛宴,我不仅蒙他题名相赠他的几乎全部著作,让我再三细读耽读,绝非虚言饰语地获益匪浅,我不仅蒙他鸿雁传书,至今珍藏有他的数十封书信,而且还有令我感念而不忘的是,时间真正贵如黄金的他,百忙之中还曾赠我两序一诗,两序一为我的散文试笔之作《吹箫说剑》的代序《落笔楚云湘雨》,一为我编著的《新编今读唐诗三百首》的代序《选美与割爱》(该书修订后易名《繁星丽天——千年唐诗现代读本》,即将由中华书局印出),序犹不足,复赠以诗。诗仿英国文艺复兴时期名诗人斯塞宾所创制的“斯塞宾体”,全诗四段,前三段每段九行,最后一段八行,洋洋共三十五行,题为《楚人赠砚记——寄长沙李元洛》。余光中在一篇文章中,提及大陆最早评介其作品者,一为四川的流沙河,一为湖南的李元洛。然则,《楚人赠砚记》与他以前致流沙河的《蜀人赠扇记》,应该可以说是兄弟行或姊妹篇了。
余光中赠李元洛诗手迹
令我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的,还有我访台时他对我的倾诚接待。1994年夏,我应台湾中国文艺家协会之邀访台一月,并接受由其颁发的第三十四届文艺评奖之文艺评论奖。其间曾从台北而南下高雄。教、撰两忙的余光中亲自驾车来车站迎候,让我和陪同南来的诗人向明,在城内他家下榻,而他与夫人则临时移居学校之宿舍。王勃《滕王阁序》说:“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我非高士,却下当代年长于我的文坛大家之榻,愧何如之!高雄三日他全程相陪,游览澄清湖,远去宝岛最南端之“鹅銮鼻”于夜色中观星听海,天色未明复步行灌木丛生的海滩赴东海岸之终点“龙坑”,共同瞻仰太平洋日出的壮丽盛典。随后我虽作《澄清湖一瞥》、《观山朝海》二文以记,可叹今日斯人已去,一切皆为徒供追怀之陈迹矣!
黄维樑兄是驰名海峡两岸及华文文学世界的资深学者兼作家,他与余光中渊源之深之久以及所撰有关文章之广之多之好,远胜于我。这本合著的《壮丽余光中》,他本应列名于前,而以年齿为序,我就只好愧在“黄”前了。光中兄辞世后,维樑将我所撰挽联带去高雄。事后他将拙联推介给香港《文学评论》公开发表,嘱我写几句说明,我的说明辞中有如下数语:“光中兄手握‘璀璨的五彩笔’,他是当代杰出诗人,散文重镇,翻译名家,优秀的文评家,资深的编辑家。早在1987年,我在大陆名刊《文学评论》上发表的《隔海的缪斯》一文中就曾经说过:‘我相信,时间,这位公正严明的裁判者,最终会以不锈的锋刃,将余光中的名字显目地镂刻在中国新诗的历史上。’我现在要补充的是:不管风从哪个方向吹,不管时间怎样无情流逝,不管读者如何爱好各殊见仁见智,这位当代文坛罕见的全能型文学天才,其成就与影响大体有如宋代的苏轼。作为诗与散文兼胜的真正的大家,他的名字已经煌然镌刻在中国新诗史上和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并且必将传之久远!”
流年似水,似水留年。但逝去的是时光,留下的是光中兄文学的丰碑和我永远的纪念。除香港《文学评论》外,北京的《中华诗词》今年三月号亦曾主动刊发我的挽联,并评为该期的优秀作品,可见光中兄之众望所归。我敬祭的挽联如下:
光中兄千古
九十华英,绣口锦心,五彩笔挥之,霞蔚云蒸,赢得文名传宇宙;
卅年文谊,高山流水,伯牙琴已矣,海宽浪阔,惟凭明月吊光中!
戊戌年暮春三月于长沙